思华年(120)
阿绫不由驻足,在门前发了好一阵子呆。
连日来,舟车劳顿,担惊受怕,草木皆兵。
白日里好些,他一边要照顾熊毅,一边又要采买,喂马,寻找下一个落脚之处,忙碌起来时间过得飞快。
夜里才最难熬,一合眼,梦中充斥浓稠鲜血与变形腐尸,那些因他而死的,他亲手杀死的,纷纷回来找他讨要个说法,混沌,黑暗,腥臭,他无法面对,又无处匿藏。
惊醒时往往天还暗着,起初阿绫会趴在床边干呕一阵,明明每日都更衣沐浴,可他依旧觉得自己肮脏可怖。盯着整夜不敢熄灭的烛火,阿绫想阿栎,若是有个没心没肺的哥哥在旁边说说话拌拌嘴,就不会这么难熬了吧……
他更发疯似的思念云珩,思念那个已经遥不可及的怀抱。
日后,这世上再没谁可以让他这样倚靠。
为了打消追兵的疑虑,阿绫把所有行装都留在了马车上,诸如云珩送的手炉、衣服、笔墨书卷,诸如自己随身的针线匣子和赏银。如今他手上也只剩下两根簪子。一支不可轻易示人的白玉蛟龙压在包袱底,还有一片橘子瓣大小的银杏叶静静躺在手心里,像凝了一口金黄的蜜糖。
他握着簪子蜷缩回被子里,后背紧紧贴在墙壁上,一遍一遍,反复回忆云珩留给他的味道,桦烛香,柚子香,松息香,露水化开的墨香,这才能稍稍安心,勉强再合上眼。
“让开!”
阿绫正站在面铺门前发呆,冷不丁被一个才胸口高的女孩撞了个趔趄,一抹鹅黄轻纱就这么风似的飘进了面馆,发髻中昂贵的花丝蝶钗从阿绫眼前翩然飞过,脂粉味熏了他个喷嚏。等再抬头,面前又跑过个身着浅赭短打的男人,边追口中边喊:“二小姐!你别再跑了!”
话音未落,只听面馆里头传来瓷器破碎的哗啦声,再混上男男女女的惊叫,顿时乱了套。
是女孩风风火火冲进门,正撞上端面跑堂的店小二,两碗才出锅的阳春面泼了一地,碗也碎了,汤汁还冒着丝丝热气。
小二是个干瘦的小男孩,反应倒也快。他没管自己被烫得通红的手背,先一把扯下肩头的抹布,蹲到姑娘身前,迅速替他擦拭裙摆鞋面上溅到的油腥,边擦边赔不是,哪怕错根本不在他:“对不住啊客官,没烫到您吧?”
姑娘半晌才回神,惊呼一句:“我的扇子!”
喊完姑娘眼圈唰就红了,看样子是真心疼。
可阿绫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,这姑娘好生刁蛮,方才明明是她撞了人,若不是小二有心相护,那两碗热汤还不一定泼到谁身上。
“二小姐!您不要紧吧!”那浅赭短打冲上前去,一把推开蹲在地上的小二,“烫着了没?我就说您别乱跑别乱跑,多危险啊!”看样子,这人是姑娘的随从小厮。
“都怪你!我好不容易溜出来就是不想学那些破规矩!你非要追我回去看先生脸色!”姑娘气得一拳拳落在那小厮身上,砰砰作响,听着都疼,“你赔我的扇子!你赔我你赔我!”
姑娘哭得梨花带雨,气呼呼将那沾了褐色面汤的扇子一摔,扇框撞到门槛,弹了两下落在阿绫脚边。
他低头一扫,倒还真是把好扇子。
第103章
鱼白织银绡的绣地,绣的是宫里半盛的紫藤条。
才开春的时候太后要造办处赶了一批宫扇,一共二十把,需得别致。
阿绫想着,太后做人情的东西,得新,也得雅,便先绣了两把给主事过目。
繁花似锦宫里人早都看厌了,于是他仿了画中的意境,扇面大半留白,只在左上或右上一角延伸出两三支飘逸的紫藤枝条,有如春风拂过,将扇面外头的景吹进了扇框里,素雅又灵动,且这么绣,二十把扇子,不仅费工少,且藤条飘动的角度不一,每把扇子都独一无二。
呈给太后过目那日,太后惊喜,重重打赏了造办处,而后趁着云琦公主大婚的婚宴,将这批扇子悉数赠赏给官员女眷了。
不知是哪个得了扇子的夫人小姐把玩够了,随手赠予他人或变卖,这才有这么一把流出了京城。
这样看,眼前这姑娘家里,要么有权,与皇亲国戚攀得上关系,要么有钱,富甲一方且有些路子。
如今刺绣上泼了酱油面汤,紫藤花瓣染了色,好似颓败。
“你怎么做事的!”小厮一看小姐动了大气,柿子捡软的捏,一把捞起店小二,揪着他前襟推推搡搡,“我们小姐这扇子,全素阳就这么一把!就是京城,一般人也捞不着!皇宫里的东西!你说怎么办吧!你们老板呢!”
小二好容易挣脱了,解释道:“我没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又被小厮一巴掌拍在脑袋上,啪的一声。
本就正是午饭的时候,看热闹的人很快里三层外三层聚拢过来,阿绫听到身后有人窃窃私语:“哟,这不是杨老板家的二姑娘吗,完了完了,我看这小二今日要吃不了兜着走了……惹谁也别惹杨家的小娘子啊……”
“这能怨他吗!好好的跑个堂,真是无妄之灾。”
“哎哟,他家小姐还没说什么,一个小跟班怎么好这么动手,光天化日欺负人啊。”
阿绫如今的处境不好凑热闹引人注意,他拾起扇子,悄悄走进门去,避开那团争执不休的人群,默默将扇子放到了门边的空桌上。
他正要原路离开,那狗仗人势的小厮竟倏忽转身,一把抓住了他,阿绫毫无防备,被他直接拽到了正中。
小厮问得好不客气:“来来来这位公子,你刚刚也在,都看见了吧!你来说说,到底是谁撞了谁!省的他们说我们欺负人!”
杨家二小姐坐在长凳上气呼呼地掉眼泪。
看客们嘴上同情,却一个赛一个津津有味,刚刚明明好多人都看到了,却没人愿意帮忙站出来说句话。
这种时候,识时务的,怕惹麻烦的,不管看到些什么,都不能得罪这有钱有势的一方,何况是阿绫这样临时落脚的旅人。
他垂眼一扫,恰巧店小二也抬头看着他。
这一看就是个早早当家的小孩,满眼写着懂事两个字,见阿绫为难,他小声说了句:“客官,没看见……也没关系的……”
看着他藏在背后那双被烫伤的手,阿绫如鲠在喉。
少年眉头紧锁,舔了舔嘴唇,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:“敢问小姐……您这把扇子多少钱?我……赔给您……”
“你赔?宫扇是什么知道么?开开眼吧,宫里头娘娘公主们用的东西!你赔得起吗!”小厮嗤之以鼻,“你先拿三十两出来吧,不够,我再回来跟你要。”
小二一惊:“……三十两?可……我没有这么多……我……”小二掏遍浑身上下,只有十几个铜板,他小心翼翼地捧到杨小姐面前,“但我可以先找老板预支半年工钱……有,四两银子……”
杨家小姐一把挡开他的手,铜板叮当落了一地:“谁要你的钱!我要钱做什么!”
她抹了一把眼泪,抬起头来刚要发作,看到阿绫的瞬间忽然愣了一愣,声音倏就软下去几分,汹汹气势变成了捏在嗓子眼里的嘀嘀咕咕,“我……我要我的扇子……”
说完,那岔开的双腿合拢到一处去,身板也坐直了,抽出手帕蘸了蘸眼角,反倒显得有些楚楚可怜,仿佛真是她受了欺负。
小厮见自家跋扈嚣张惯了的小姐毫无预兆就哑了火,顿时也有些搞不清状况,只好打发他道:“去,把你们老板叫出来!”
没一会,小二从后厨带了个人出来,阿绫打眼一看,面铺掌柜竟是个二八少女。
“这是怎么了?”老板提起围裙擦净手上的水,一眼看到旁边愤愤不悦的杨小姐,本能后退一步,清了清嗓子才走过来。
小厮见状走到一旁桌边,拿起那把宫扇塞过去:“老板,你自己看看。”他指指杵在一边的店小二,“你的人,做事毛手毛脚,撞了我家小姐,万幸没烫着,可扇子给毁了。这把扇子,是我家老爷从京城高价收来的宫扇,千金难求!结果我问他要三十两他都拿不出。事是在你们店出的,你说说怎么办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