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金台(宫廷)(78)
他忍无可忍,只好弯腰低头,打算把他的嘲笑都堵回嗓子眼里。
“唉,”傅深抬起一只手挡住他凑过来的脸,一本正经地道:“国丧呢,怎么这么不庄重。”
严宵寒保持着这个姿势定在半空,透过指缝看他,目光深邃平静,可莫名有点眼巴巴的味道。
傅深被他盯的没办法,只好转而用手扶着他的脸,认命地凑上去,在他嘴唇上啄了一口。
“算了……朝廷不让洞房,还不许人亲一下了?”
【注一】“天涯霜雪霁寒宵”——杜甫《阁夜》
【注二】“寒宵频梦归”——于武陵《客中》
第81章 番外二
作为大周有史以来最位高权重的外姓宠臣, 严宵寒其人一直被重重流言所包裹, 说他什么的都有。在外人的想象里,常人一天有十二个时辰, 严宵寒的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, 不眠不休地觊觎江山, 每个时辰都在试图取代新主、自己当皇帝,只是碍于靖国公傅深的威慑, 才迟迟不敢动手。
宫中还流传着一个著名的“秘闻”, 说的是新主承明帝年幼,对母舅靖国公十分依赖, 常抱着大腿不肯撒手。严宵寒就像一只蹲守在鸡窝外的黄鼠狼, 对这一家子都不怀好意, 稍不注意,他就要朝小皇帝伸爪,屡屡出言挑拨皇上与靖国公之间的关系。
有一天,临近黄昏时,傅深本该告退出宫,可小皇帝黏人的厉害,死活不肯让他走。严宵寒见状,便开玩笑地问他道:“靖国公是臣的家人,陛下若执意留他,可要拿什么来换呢?”
小皇帝如今虽然只知道吃饭睡觉和玩,但不愧是天潢贵胄,从小就展露出了过人的胆识,张口便道:“江山予卿。”
傅太后闻言登时失手,将一碗茶扣在了自己的裙子上。
严宵寒的一时嘴欠被起居郎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,第二天,无数弹劾折子雪片似的地飞上皇上案头,痛斥严宵寒罔顾纲常、欺辱幼主、毫无尊卑上下之别、谋逆之心昭昭,倘若放任此等乱臣贼子把持朝政,江山社稷早晚有一天要断送在他手中。
朝臣们再次发出了垂死挣扎的呐喊:此人不除,迟早要成心腹大患!
同为顾命大臣的顾山绿被同僚逼的一个头两个大,私底下找傅深吐苦水:“国公爷,您可管管他吧,都察院马上要按不住了,他们连遗书都写好了,就等着明天殿上死谏。您就当可怜在下,让严大人安生两个月,避避风头,行不行?”
傅深“啧”了一声:“大惊小怪,这就准备英勇就义了?不是我说,都察院诸公也一大把年纪了,怎么还这么经不住事儿?”
顾山绿知道他护短,一把抓起他的手,沉痛而郑重地恳求道:“将军,事关朝堂安定,江山稳固,全仰仗您了!”
傅深:“……那什么,你先放开,让他看见我又说不清了”
他防贼一样退到顾山绿三尺开外,险些蹿上房梁,心有余悸地道:“有话好好说,别动手。”
顾学士这两年也修炼成了人精,假装没听见傅深脱口而出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,但笑不语,朝他拱了拱手,示意麻烦你了。
傅深被他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的头皮发麻,总觉得顾山绿好像误会了什么。
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片刻,傅深认命地摆了摆手,没好气地退让道:“知道了,过几天就走,绝不留在朝中碍各位的眼,满意了吗?满意了赶紧出去。”
顾学士死道友不死贫道,兵不血刃地解决了一个棘手的大麻烦,不用傅深送,自个儿心满意足地走了。
客人走后,傅深优哉游哉地踱回后院。严宵寒听见他的脚步声,刚要转头,忽觉鬓边一凉,一股清甜的花香幽幽拂过,一朵硕大的粉边白月季擦着他的脸递到眼前。
他状似不情不愿地回过身,绷着脸道:“干什么?”
“看花开的好。”
那朵白月季十分轻佻地贴着他的侧脸一直滑到下颌处,在下巴上轻轻一勾,执花的人却满脸正直诚恳:“拿来配美人,更好。”
严宵寒倒吸一口气:“……”
傅深笑眯眯地道:“夫人不喜欢吗?”
“夫人”冷冰冰地道:“不喜欢。”
柔软的花瓣在他唇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,像是在惩罚他的口是心非。
傅深不慌不忙地收回那朵花,低头闻了闻,嘴唇状似无意地在花瓣边缘一触即分:“不喜欢啊?那算了,我还是找个地儿把它插回去吧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就被连花带人一起抱住了。
“喜欢,喜欢的不得了,行了吧?”严宵寒没好气地道,“回来,别糟蹋我的花了。”
傅深:“大点声,再说一遍,喜欢什么?”
“喜欢你,”严宵寒低头把他手里的花抽出来,面不改色地道,“喜欢的不得了。”
很多人并不知道,那段流传到朝中、大逆不道的对话,其实还有下半段。
小皇帝说出“江山予卿”这句话之后,不光傅太后炸了,严宵寒也炸了。
他比皇帝还无赖,一把抓住傅深的手,恶人先告状,连声数落道:“你看看,陛下为了游乐,竟连江山都要拱手让人,这还得了?太傅学士都是干什么吃的?平日里都是如何给陛下讲道理的?还有你,你平时对陛下过于迁就……”
傅深听不下去,偷偷在他腰拧了一下,压低声音道:“放屁,你还敢说我迁就他?不要脸了?”
“……”严宵寒脸不红心不跳地道,“总之,天下之君,金口玉言,绝不可如此儿戏,都是我们这些做臣子事君不力,疏忽大意,才令皇上说出此等话来。臣斗胆请太后懿旨,自明日起,靖国公便不再日日进宫陪伴皇上,改由顾、李、杨三位学士每日轮替入旨,为陛下讲授古今圣人之学、帝王之道。”
傅太后裙子上还滴着水,被他这番既周全、又忠直的进言说愣了,支吾道:“这……”
她征询般地望向自家兄长,却见那位正以手扶额,满脸写着“管不了”,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。
傅太后无奈地答应道:“那就这么办吧。”
严宵寒得了太后懿旨,还没来得及高兴,就听见殿中骤然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嚎啕,皇上抱着傅深的大腿哭道:“要舅舅!”
傅深那舍得让他这么哭,当即就要俯身将孩子抱起来。可身子刚一动,就感觉严宵寒拉住了他,自己上前,在小皇帝面前半跪下去,温和却不容拒绝地,一根一根掰开了他细嫩短小的手指。
他对嚎啕不止的小皇帝低声说了句什么,那震耳欲聋的哭声先是一顿,紧接着骤然拔高了一个调,险些一嗓子震断宫殿大梁。
傅深只模糊地听到了几个字,不知道这位祖宗又怎么招惹那位小祖宗了,气急道:“你还逗他……”
严宵寒忽然扭过头,深深地看了他一眼。
他的眼神很冷,里面没有分毫笑意,却有股说不出的坚硬,莫名令人联想到冰凉的铁石和冰封的湖面。
傅深仿佛被他的目光摄住,不由得一怔。
还没等他从这突如其来的一眼中咂摸出深意来,严宵寒自行起身,对太后行了个礼,便拉着他告退了。
结果从那天之后,这人跟他闹了整整四天的别扭。
严大人不肯承认自己跟小孩子争风吃醋,但傅深早就看透他了。而且严宵寒属于那种格外难哄的幼稚鬼,他报复的方式十分独特,就是把傅深的靴子和轮椅都藏起来,让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,生活不能自理,只能屈从于淫威之下,任由这奸佞走狗对他百般胡闹、为所欲为。
今天好不容易把他哄的高兴了,傅深顺道说起方才跟顾山绿商量的结果:“……我看朝廷眼下也用不着咱们俩,不如找个由头出京歇一阵子,如何?你想去南边还是北边?”
“敬渊。”严宵寒没有答他的话,而是忽然不着边际地道:“我一直不希望你跟皇上太过亲近,他虽是你的外甥,可等到十年二十年之后,他重掌大权,还能不能待你如初?会不会也像他父亲和祖父一样,对你我充满忌惮?”
“我知道啊,”傅深莫名其妙地道:“怎么了?八竿子打不着的,说什么呢?”
严宵寒握住他的肩头,上身微微下压,盯着他的眼睛,认真地说:“那些担心都是瞎想,以后未必会成真。就算成了真,我也能给你兜住。我不用你在我和皇上之间选一个,也不用非要你离开京城疏远宫里。所以……出京这事押后再议,你好好想想,别为了我委屈你自己,行不行?”
傅深张了张嘴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,默然了片刻,才幽幽地叹了百转千回的一声:“你啊。”
他说:“自我从军之日起,就抱定了以身许国,马革裹尸的念头,不料造化弄人——”
严宵寒蜷起手指,下意识地觉得接下来可能不是什么好话。不料傅深看了他一眼,舌尖上万钧重的感慨转了个个儿,变成一句轻飘飘的打趣:“国没许成,倒是便宜了你。”
心中仿佛有某根弦“铮”地清鸣一声,带出悠长的颤颤回响。
“这么些年,这么些事,我纵然是个榆木疙瘩,也该看开了,”傅深拉过他的手,与他十指相扣,“轮回更替,自有定数,江山留与后人愁,我又不是菩萨下凡,还能操心天下事一辈子吗?操心你一个就够了。”
余下的话,都被淹没在细碎的亲吻和月季花清甜的香气里。
承明四年夏,傅深与严宵寒奉命巡查江南,于六月初离京南下。
小皇帝苦哈哈地跟着太傅读书练字,有时候会让宫人代笔给舅舅写信,问他什么时候回来,要带他看御花园新栽的荷花。
他虽然从来没问过严宵寒一个字,但却从未忘记过那个对他还可以、但就是让人喜欢不起来的小气舅妈。
后来,一直到承明帝长大,成了天下之主,富有四海,他都牢牢记得那天在宫里,严宵寒对他说过的话。
“他是我的。把你的江山拿回去,不换。”
第82章 番外三(上)肃王X二叔
【零】
四野肃杀, 血光映红半壁长空, 风吹草低,现出遍地断箭尸骸。他被血腥味的长风裹挟着, 轻飘飘地掠过辽阔的塞外草原, 来到了那个男人身边。
那人胸前插着一支破甲箭, 箭头深深地嵌入心脏,鲜血染红了铠甲下的雪白衣领, 胸口只剩微弱起伏, 眼见是活不长了。
他的面庞藏在头盔和血污下,因已年过不惑, 又常年在边塞, 早就满面风霜, 鬓染星华,可从那深邃分明的眉目轮廓,却仍能看出当年风华正茂时的模样。
他跪倒在男人身旁,想伸手擦去他面上的污迹, 那只手却像空气一样, 轻而易举地被穿透——他这才想起来, 自己早已是个死了不知多久的世外幽魂了。
重伤濒死的男人似有所觉,竟微微睁开双眼,瞳孔中倒映出血染似的天空,还盛着一个近乎透明的影子。
男人看到他,似乎不敢置信地一怔,随即又释然下来,唇边甚至牵起一个堪称温柔的弧度,喃喃地道:“我终于又见到你了……”
“你还……”他涣散的眸子盯着那个幽魂似的人,声音极轻,近似嗫嚅,“……认得出我吗?”
他不知该说什么,于是抬手在他侧脸上轻轻“碰”了一下。
分明是虚无缥缈,却仿佛有一阵冰凉的气流从他鬓边拂过。那人吃力地举起一只手,虚虚地握住了半空中空悬的虚影,像是攥住了生前的最后一丝执念:“一别七年……仲言,对不住,又让你久等了。”
他摇了摇头,张口说了句什么,却没发出声音,看口型是:“不要死。”
那男人笑了起来,眼里的光却逐渐黯淡下去:“我没能守住你,也没能守住北疆,活着是苟活,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。
“来日泉下相见,别嫌我没用。以后我不当什么王子皇孙,只专心爱你一个……好不好?”
乌云从遥远天际席卷而来,雨珠落下,穿过他虚无透明的躯体,落在那人脸上,像一捧冰凉的眼泪,为他洗去面上的血迹与风尘。
那只手脱了力,从空中坠下,软软地垂落身侧。
“别死……”他终于听见了自己从喉咙里挤出的沙哑声音,“别死,阿奉……”
【壹】
“阿奉……”
“醒了?”有人从旁边起身,高声道,“叫医生过来!”
傅廷信被剧痛拉回人间,艰难地抬起眼皮,雪白的墙壁和灯光,淡淡的消毒水气味,以及纷杂人声迅速包裹了他的五感。他一下子从梦境中跌入凡尘,顿时被吵得恨不得再重新昏迷一次。
他眨了眨眼,迅速适应着视野中出现的光线和景物,身体各处开始有了知觉,他尝试着弯曲食指,逐渐找回对躯体的控制,同时开始着意观察四周环境和人物——这一切发生的如此自然而有条不紊,仿佛是种多年淬炼、刻在骨子里的本能。
下一刻,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推开门,大步走进病房,身后跟着一溜小跑的医生护士,傅廷信听见动静,猛一抬眼,猝不及防地跟他对上了视线。
虽然年轻了许多,可绝不会让人错认,那是只在他梦中出现过的容颜。
耳边又响起了幻觉般的淅沥雨声,随之而来的绝望和痛苦那么真实,如决堤之水,顷刻没顶,淹得傅廷信几乎忘了怎么喘气。他的情绪剧烈波动,眼前天旋地转,床头的监控仪器立刻发出“滴滴”的警报声。那男人原本被他那一眼钉住,此时让这动静叫回了魂,来不及仔细思考方才的失态,匆匆冲到病床前:“怎么……”
他话还没出口,傅廷信忽然冷汗涔涔地抬起头,一把攥住了他的手。
输液针头连着胶布一起扯飞,带出一道细小的血线,梅花瓣似的落在雪白的被套上,可傅廷信却仿佛感觉不到疼,死死地抓住他的手,手背上青筋鼓起,血流到了袖口,却仍不屈不挠地试图从床上坐起来:“阿奉……”
医生急忙道:“按住他!别让他乱动!”
那男人看着高挑清瘦,劲儿却很大,听了医生的话,三下五除二将傅廷信按回病床上,只是动作并不温柔。当他俯身靠近时,傅廷信透过镜片看到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,那目光中满是愤怒,一如按住他肩头的巨大力道,甚至显得无端阴鸷。
他咬着牙低声问:“你在叫谁?”
傅廷信被他问的一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