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陶渊明的失败仕途(3)

作者:兰小船 时间:2018-04-15 16:43 标签:布衣生活

  陶潜叹息:“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谈的呢。我自问饱读诗书,对这谋划人心的事,却是一点也不懂得。我不能够教你的孩子。”
  “既然要建功立业,做事便一定要够牢靠。天下的功业都是这么成就的。你怎么连这样的道理也不明白?哪一个贤明的君主,手中不会有无辜者的鲜血呢?”
  陶潜悚然一惊:“君主?你到底有什么样的野心?”
  桓玄也叹气:“父亲去世时,我只有五岁。这个朝廷不可能容得下桓温的后人。我必须自谋生路,这是从小就注定的道路。我刚从桓伟那里回来,哥哥忠厚,又胆怯,桓家的家业不能够败在我的手里。
  “陶潜,你是个书生,不会明白戎马倥偬的辛劳,也不能够理解,天天在风雨和杀戮中生活的人有着怎样的追求。”
  他突然有了主意,喜笑颜开:“这样吧,既然你不愿意讲解诗文。那便做我的使者,去一趟都城吧。皇上再次拒绝让我带兵平乱,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回了,总需要个去领旨谢恩的。你去体会体会,我过的是怎么样的日子。”
  陶潜大吃一惊。这种表现却让桓玄哈哈大笑:“你放心,你我之间没有仇怨。况且,我不可能杀一位隐逸的名士,这会坏了我的名声。”说罢,便径自转身离开了,没有给陶潜一句半句分辨的机会。
  这个人令人捉摸不透,他残忍,但居然有孩童般的稚气,行事狠厉,却坦坦荡荡,理直气壮。对那些逆耳的言论,他听了,也不会生气,心胸着实宽广。他给自己安排了无数的事情,每日操练军士的任务却必定亲力亲为,他的将士是由他带出来的,其余的将领不过听他吩咐。他是热血的,精力充沛的,敏锐的,热情的,也是野心勃勃的,极端理智的,绝不心软的。在他手下做事,很容易被他的一腔热血所感染。他对自己高度严苛,生活极端自律,几乎榨取了生活中的每一分每一秒。朝廷的打压越激烈,他反倒越来越有斗志,越发拼命。
  陶潜这就要开始仕途中头一次的信使生涯。
  桓玄给他安排了马车、仆从,备好的充裕的食物。出发这一天,恰好还是一个好天气。
  陶潜带着不多的行李,坐上了马车。他问仆从,桓玄是否也是坐马车出行。仆从一边赶车,一边回答,桓玄从不做马车,他向来骑快马赶路。府中有专门的马夫,兽医,来照料那些疲于奔命的马群。
  马车只行走了一天,陶潜已经感到劳累,颠簸的木板一下一下磕在他的身体上,震得他骨骼发酸、发疼。当晚他们在临江的一个驿站暂时歇息。驿站里空荡荡的,只有简陋的锅盆和一些柴火,仆从熟练地去江边打了一盆水,又点了柴,准备烧水煮食。
  夜里的星空格外的明亮。陶潜看着天上的明月,和闪烁的群星。天地之间,仿佛只有他一人,而他一人,独对着浩瀚无穷的天地,是那么渺小,微不足道。他问自己,这就算是为理想而奔波了吗?可是理想是什么呢。他的身上携带着桓玄的信件,那是回复朝廷的一封空洞无物的感谢信。朝廷不会让桓玄领兵平乱,这是已成定局的事情,他这一封信,或者更多封信,不可能改变什么。而桓玄的厉兵秣马,绝非为了平乱。他已经明白了这个人的狼子野心,那么,他这一路的奔波究竟是为了什么。
  由于陶潜拒不答应做桓玄家的私人教师,他被派遣了一个又一个任务。仕途的第一年,他几乎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辛苦的长途奔波中。桓玄让他体会车马劳顿的辛苦,他的确体会了个够。人在羁旅中最易感到孤独,也最容易觉得无助,他只觉得人生像一个飞速旋转的陀螺,不断地从一个地点到达另一个地点,而路上又只有他一个人,没有喝酒聊天的朋友,也没有嬉戏身前的稚子,更没有端茶送水的妻子。在长路奔波的时候,他也会去想,桓玄是为了什么?桓玄比自己更加辛苦,更加疲惫,这种身体上的劳损只会有增无减,加之性命的威胁。这样的人生,陶潜只觉得他的困惑日益加深。
  有时候,陶潜觉得太辛苦了,太孤独了,他会想,也许桓玄要比自己意志坚定、忠于理想,但等他摆脱那种虚弱的念头的侵袭,他对自己说,建功立业固然是要务,却不是第一等重要的事情。不能因功利心而丧失本心,不能因为生逢乱世,便行事也不顾准则,百无禁忌。
  他最想念亲友的时候,是风雨阻断了回程之时。凄风冷雨里,河道水流迅疾,船儿一耽误便是数日,甚至数十日。他困在路中,哪里也不能去,就想念起曾经躬耕的日子,每一日风雨无阻地下地、耕种,然后荷锄归来,每一天都工工整整的,像是从前一天复制而来,长短,大小,严丝合缝地一致。他在规律的重复中寻得了内心的宁静,仿佛和自然中的万物融为一体,朝起夕落,平静接受生命的老去,直至最后终点的来临。
  行路之人,有河不能渡,却偏偏要渡。风雨阻断前路,却偏偏要行。陶潜觉得这是在违逆自然,违逆天命,而天命不可为。
  这些道理,他想了整整一年。家书突然来了,是急报,母亲病危。
  陶潜赶紧辞别了桓玄,收拾行李,匆忙地往家中赶路。他不敢耽误片刻的时间,但终究是晚了。那是他人生中格外灰暗的一个清晨。他终于抵达家中,母亲已经过世。
  他必须得回家了。这一回便是三年。他守孝三年,三年里从未离开过浔阳,每日躬耕,重又过上了那日复一日的规律生活,单调,平静,而这期间,桓玄一刻也不曾停歇,他平了叛乱,挥军北上,杀了司马道子,如愿以偿地将朝政揽在自己手中。
  时不我待,桓玄倒一步也没有慢下,甚至快过了他那个天才般的父亲。在卞范之的推波助澜下,他废掉晋帝,称帝了。陶潜想起初见时卞范之的那一番警告,他说他的理想是取而代之,原来不仅仅是取代司马道子,竟然真真是改朝换代。
  这一日,陶潜正在家中菜园里耕种。春季已然过去,夏日的炎热已然微微有了些预兆。才不过晨间,他的头上已有了微微的汗珠。
  田间远远地来了人。此刻正是各家忙活的时辰,没有人会在干农活的时候串门。这些脚步声如此明显和异常,陶潜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活计,一路注视着这些人的到来。
  来了两人。恰好两人都不认识。陶潜远远观看,一位长得眉清目秀,年轻俊朗,像是书生,另一位则眉粗目明,虎背熊腰,像是习武之人。他们的爽朗笑声远远传来,人还未至,声音先到。那个高大的人先开了口:“陶先生,冒昧来访。”
  这两人是刘裕将军的手下,特地来自,请陶潜出山。
  陶潜费了些心思,才想起刘裕正是刘牢之的部下,刘牢之叛变时,他选择了跟随桓玄,桓玄杀了刘牢之,随后也重用了刘裕。如今他正是奉孝新君的时候,陶潜怎会参与。
  只是来人似乎猜到了陶潜所想。他们往四周看了看,陶潜不耐:“四周皆是旷野,安全得很,有什么话便说罢,我还有地要种。”
  “刘裕准备讨伐桓玄,希望先生能出山相助。”
  陶潜这才认真起来。他知道刘裕并非士族出身,部下多是北府兵。桓玄的世家背景与北府兵向来是两个派系,互不相容。但此刻新君刚刚篡位,如日中天,刘牢之的叛变以惨死收场,他刘裕又哪里来的把握?
  “如果他有讨伐之心,当初刘牢之叛变,他为什么不跟着起义?”
  “刘牢之的儿子,此刻正在刘裕将军府中。”来人说,“刘裕将军曾劝诫他,刘牢之背叛晋帝在先,如今因私利不满而再次叛变桓玄,已经失了名分,必定会失败。而桓玄篡位,已经落了天下人的把柄,他起义师出有名,而且,北府兵与世家大族向来不容,北府兵不会背叛。”
  “那么,刘裕可有篡位之心?”
  来人大笑:“将军猜到您会有此一问。他说他已经找到的晋安帝,如今正准备迎立他回京都。他断没有做皇帝的心思。否则,讨伐桓玄岂不是成了一个笑话。”
  陶潜匆忙收拾了一下行囊,翟夫人在一旁沉默良久。终于到了临出门的时刻,陶潜回头,妻子却是一脸平静,她说:“你放心去,家中事务我自会料理妥当。”自陶潜奔丧以来,翟夫人便一直希望他能够早日回到朝廷。陶潜有时想,他这个妻子也许比自己更适合去在外闯荡。家中所有事情都有夫人一人料理,他不在家的那几年,似乎也并未让妻子有什么怨言。若是做官,至少可以给家里一些补贴,让妻子和儿子不那么劳累,日后也有些积蓄吧。
  这么想着,他就第三次踏上了做官的道路。日后看来,这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入仕。
  同样是刺史府邸,刘裕的府邸要比桓玄的清净的多。此刻仍是桓玄的天下,刘裕叛变只是密谋,因而府中上上下下皆是戒备。
  陶潜进了府邸,真觉如同隔世。子期死了,桓玄篡位,当年的好友、豪杰,已然物是人非。如若桓玄能够守住底线,如果他不杀子期……陶潜想,自己这又是妇人之仁了。桓玄和子期,和他并非一路人。守丧在家的日子里,他思来想去 ,这才想明白,也许乱世之下,很多事情都是迫不得已,子期看似无辜,但他千里迢迢投奔敌人的举动,真要猜疑,也未尝不是疑点重重。
  更让陶潜伤感的事正等待着他。当年桓玄便是在此地招他入府。现在坐在主人位置的是一位陌生的将军,与桓玄比,少了贵族气度,似乎不怎么读书,勇武有余,那人便是北府兵之首领刘裕。见陶潜进来,刘裕不急着起身,他的公文在手,陶潜只好站立一旁,不能坐,又走不了。他那时便知道,这位不是桓玄,他进而悲哀地想道,他可能还不如桓玄。
  刘裕没有让陶潜等太久,他办事雷厉风行,这点倒有些桓玄的风格。他几乎没有什么表情,看不出赏识,也看不出轻视,他就只是言简意赅地对陶潜说:“早听闻先生大名,我府中有一处讲习所,专门为我的部下讲课,先生便去那里吧。”
  说完,也不等陶潜答复,挥挥手便让他下去了。
  第二日,陶潜被匆匆带到军营边缘的一处新搭建的简陋小屋,那就是陶潜工作的地点。陶潜围绕着小屋走了一圈,耳边想起了军人们操练的声音。刀枪剑戟之声在耳侧,士兵们正学习怎么杀人,他却要以此为背景,讲讲什么叫做仁义道德,君臣国家。他想,陶潜啊陶潜,你怎么落到如今这个地步。
  这份工作看来又是没法干了。他不能直接请辞,担心得罪刘裕。于是请求调转到建威将军处做参军,理由是离家中更近。
  他对亲族中有威望的长辈说,只希望能够做县令这样的小官,挣点钱,以充作归隐的经费。
  刘裕不在意这位归隐高人的所在。他要的不过是一个清高好听的名声。于是陶潜由刘裕处调至建威将军,然后又由参军专做家乡的一个县令。
  三径之资的话语当然是托词。到任县令后,他的行事愈加荒诞。县官能分到两百亩地,以贴补家用。他要求把所有的地都种糯稻,因为糯稻可以酿酒喝。妻子和他讲道理,好言相劝,才最终说服他用五十亩的种稻米。一次上级督查来巡视,陶潜不穿官服,不修整仪容,旁人提醒,他借机大怒,索性撇开县官不当,径自回家了。
  仕途之路令他沮丧。王凝之善于书法,做官却糊涂透顶;桓玄的能力虽强,野心也大;最后这一位刘裕,明面上做忠臣,利用归隐的名士来提高自己的声望,而内心里,不过又是一个伺机而动的桓玄罢了。陶潜等了一辈子也没有能等到乱世的终结。而他终于放弃了做官的念想,宁可一生为农,一生清白,心胸坦荡。
  他在文章里写:“贵贱贤愚,莫不营营以惜生,斯甚惑焉。 ”
  而他自己则开始了顺天知名、无为而治的归隐生涯,以至百年。任凭别人再怎么劝诫,他再不曾回到官场上。在他年老的时候,逢上灾年,家中储备的粮食已经所剩无多,临去世前两年,六十多岁的陶潜再一次尝到了挨饿的滋味,他幼年时正逢家道中落,父亲又早早去世,从小挨饿受冻,如今已过花甲,命运再次让他重温了穷苦的日子。在冷风瑟瑟的初冬,他还穿着夏日的葛布衣裳,惟有写文章时,他是放松的、自由的。
  这个时候,新任刺史檀道济来看望挨饿受冻的陶潜,带了腊肉和好酒,再次表达了请他出仕的意思。他说:“圣贤在乱世时归隐,在太平年间便出仕。您何苦执意要过这样的贫穷日子?”那时,距离桓玄叛变已经过了二十年,东晋亡了。那个领兵勤王的刘裕,终于还是篡位,自己做了皇帝。他果真青出于蓝,桓玄不过是篡位,毕竟留了晋帝的性命,杀了司马道子,而刘裕篡位后,命人杀死了皇帝,将司马一家灭族。对这样的时代,陶潜连批判的兴趣也没有了,他只是简单地回答:“我没有你说的那种志向。”然后几乎是赶走了檀道济,将那些酒啊肉啊一并扔了出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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