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风度剑(40)
韩紫绮曾撞见过一回闻衡在后山练剑,猜他应当还在那处,循着旧日记忆一路寻过去, 果然听见不远处有飒飒风声。她心内一喜, 加快脚步,正要扬声唤人,却听见另一个少年声音先响了起来,喊的是“师兄”。
韩紫绮一下子站住了。
剑气破风声停住,闻衡的口吻是她从没听过的温和:“嗯,哪里不懂?”
韩紫绮闪身躲到一棵大树后, 透过缝隙向外看去,只见树林外有一片空地,薛青澜与闻衡站在一处,两人手中都握着剑,想来刚才应当是在拆招。
薛青澜问:“这一式竖剑下劈,固然威力极大,但倘若对方料得先机,侧身避开,我却收势不及,该如何应对?”
“问得不错。”闻衡道,“这一式若叫人看穿,确实是个很大的破绽,但也不是全无解法,来拆一招试试。”
薛青澜依言提剑上前,两人快剑过了数招,闻衡道“来了!”挥剑直下,薛青澜立刻侧身避让,剑锋擦着他的发丝落下,果然未中。趁此机会,薛青澜立刻接上一招“中流击水”,意欲半途截住闻衡,孰料闻衡这一剑却并未落到底,中途手腕一转,竟然倒握着剑柄,在他右胸穴道上轻轻一撞。
薛青澜万万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手,霎时半身酸麻,双腿一软,向后栽倒。闻衡眼疾手快地把他捞了回来,忍俊不禁道:“对不住,一时不慎,手重了。”
这神来一笔正好点中了薛青澜的穴道,若真用上内力,能当场给他放到,饶是闻衡刻意收着劲,也令他一时半会动弹不得。薛青澜浑身无力地软在他臂弯中,气得不想理人:“这算什么剑招!”
闻衡眉目里都是笑意,顺手收走他手里的剑,十分自然地弯腰将他抱起来,安放在旁边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。
韩紫绮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,心中大感异样,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初见之时,总觉得这两人有点腻歪过头。闻衡却还没走,守在薛青澜身边,一边伸手揽着不让他倒下去,一边教他如何运功冲开穴道,又指点道:“用剑之道,在于人剑合一,不光要会用剑,也要会用剑鞘剑柄、指腕肩肘,乃至手中无剑、心中有剑,你若全身每一处都可作伤人利器,还愁别人寻着你的破绽吗?”
薛青澜闭目运气片刻,酸软之感渐去,周身知觉随即恢复,他从闻衡身上起来,无奈道:“亏你说的出来,师兄,除了你谁还能想到这上面去?我等凡人连剑都没练明白,就别肖想什么‘心中有剑’了罢。”
闻衡被他逗笑,伸手递向他,说:“行了,歇够了就起来,今日腊八,早些回去煮碗粥暖暖身子。”
他举动中流露出的温柔几乎刺眼,陌生得不像韩紫绮认识的那个岳持师弟。
自打闻衡拜入纯钧派,就一直独来独往,高高挂起,言行举止无不冷漠,把玉泉峰上的日子过成了离群索居。这些年来,就算是同门师兄弟之间,也没见他给谁这么细致地讲解过剑法,更别说亲手去抱过谁。
韩紫绮也曾心存幻想,三番五次地向他示好,却从未得到回应。闻衡无情得一度令她以为这个人根本不懂什么叫情爱,如今才明白原来不是人家不会,而是她不配。
可是区区一个薛青澜,又何以得他青眼,被他温柔相待呢?
韩紫绮心中那点绮思曾被闻衡三番五次地掐灭,都不如这次灭得彻底。她毕竟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,今日所见所闻实在有些超出她的认知,一时之间心乱如麻,当下不敢再多停留,悄悄沿着来时路离去。
她甚至没有去山际院叫上那两个小弟子,自己魂不守舍地回到了主峰。
那边闻衡薛青澜都没觉察到有人来了又走,眼看天色渐晚,两人正欲归去,没走多远,薛青澜忽然停住脚步,片刻后在他身后道:“师兄,下雪了。”
灰云黯淡的天幕中,盐粒一样的小雪珠子细细密密的洒落下来,悬停在眼睫发梢,顷刻化为水珠。这一刻风声静住,天地间万籁俱寂,苍穹宽阔无垠,唯有细雪扬扬纷飞,犹如世界冰封。
又是一年初雪。
自今日起,便是他失去父母亲人的第四个年头了。
闻衡的噩梦里常常出现这片天空,有时伴着满目血色,有时是冲天火光,更多的时候只是荒无人烟的原野。远处地平线上有个小黑点,似乎是天守城,又似乎是汝宁城,他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跋涉,总觉得自己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,却永远也到不了想去的地方。
每每从梦中惊醒,无论身处何地,犹有严寒刺骨之感。
他怔怔而立,凝眸望着天际,不似赏景,倒像被什么魇住了。薛青澜觉察到异样,走到近前,低声问:“师兄?”
“嗯?”
闻衡蓦然回神,眸中茫然散去,目光一下落入薛青澜眼中,却见他稍稍踮脚,抬手替他拂去了头顶肩上的细碎积雪。
他专注的模样令闻衡不期然地想起了阿雀,这些年里漂浮着的惆怅忽地落到实处,连茫茫雪天也跟着有了苍凉意味。
“走神了?”薛青澜轻声问。
“是啊。”
闻衡眼神柔和而深远,非常漂亮,却蒙着一层难言的伤感,薛青澜恍然忘了今夕何夕,顺着他的话音问:“想到什么了?”
以他平日行事作风,断然不会有这一句追问,可大雪好像将他们短暂地与人间分割,让他心甘情愿地脱下枷锁,小心翼翼地向对面迈出一步。
闻衡默不作声地掸去他肩上雪片,薛青澜以为他不愿回答,却听闻衡说:“三年前,我身边也有一个小朋友。”他在薛青澜腰边比划了一下,“大概这么高,瘦瘦小小的,没你生得俊俏,还算清秀。但跟你一样,总是吃不饱饭。”
薛青澜有些哭笑不得:“胡说,我何时吃不饱饭了?”
闻衡淡淡一笑,有几分自嘲,没答他的话,自顾自往下说道:“我这个人可能是天生看不得别人吃不饱饭。第一次见他是在一座寺庙里,他在客院树上偷枣子,像只灰扑扑的小麻雀,我觉得他可怜,就强行把他留下了。”
“那时候我对他说,跟着我,可以吃饱穿暖,不必挨饿受冻、四处流浪,他信了,我也以为世事能如我所愿。谁知第二天,外面忽然传来了家破人亡的噩耗,我开始逃命,承诺的事一件也没做到,他跟着我风餐露宿,吃了许多苦。”
“后来呢?”
“逃了十几天,我生了一场重病,病得快死了,他冒险入城替我买药,千辛万苦将药送回来,却不幸命丧于恶人之手。”
薛青澜一僵,面色古怪地问道:“他……你这位小朋友已经过世了?”
闻衡的思绪还沉在回忆里,没留意到他的表情:“事发后我让人回去寻找,他去过的药堂、旁边的客栈都被烧成了一片白地。”
“……”
“那是他走的那天也下着雪,”薛青澜小心翼翼的问,“还是师兄看着我,便想起了他呢?”
“那年冬天闹雪灾,我逃亡那一路上都在下雪,因此年年初雪时不免想起旧事。”闻衡低头看他,很淡地笑了一下,“别多心。故人已矣,你是你,他是他,说相似其实也只有一点,我还不至于认错。”
薛青澜:“……哦。”
他默了片刻,不死心地问闻衡:“真的只有一点相似?”
闻衡满怀愁绪,被他这一问搅合得有点愁不下去,怕他多心,只好解释道:“我说的一点相似,是你们俩都爱爬树。至于其他,都不怎么像,他小时候很爱哭,也不挑食。”
不爱哭且挑食的薛青澜:“胡说,我何时挑食了?”
闻衡:“你爱吃红枣么?”
薛青澜哑口无言。
“我也想让他平平安安地长到和你一样的年纪。”闻衡摸了摸薛青澜的头发,认真地道,“但世事不可扭转,空想没用,寄托也没用,我若把你们混做一体,岂不是既亵渎了他,又辜负了你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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