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间传奇,但含羞草(47)
“乖啦。”那人笑眯眯撸他的头发,“不用道歉,只要你回来,就永远不晚。”
秦离繁僵硬地歪了歪头,伸出手,在他背上不快不慢地拍了三下:“是。我会、永远陪在、您身边。”
“要记得你今日说的话哦,不然,我可是会生气的。”
那人亲了亲秦离繁的额头。
“毕竟,你是我最心爱的‘造物’啊……”
长风吹拂,秦离繁的身后空无一人。
他再度垂下长睫,如同链带松弛的发条娃娃,陷入沉眠。
而在同一时间,秦方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,心情像面前的湖水一样死寂。
这里几乎什么都没有,只有一片枯死的树林和满地残枝败叶,枝杈像瘦骨嶙峋的指爪,歪歪扭扭朝向天空,似无声而又狰狞的呐喊。
枯树围着一个湖泊,阳光直直照着水面,折射出粼粼波光。
然而若是细看,就会发现湖面没有一丝波澜,像一块干净透亮的蓝绿色绸缎,又或者半凝固的粘稠液体,明晃晃地闪着光,却让人感觉死气沉沉。
秦方站在湖畔,寒风微微吹动他的衣摆。
他停了半晌,屈膝半蹲下去,伸手在湖面一点。
水上蓦然漾开层层涟漪,倒映的景色随之变化,不再是蓝天白云与瘦干枯树,而变成一望无垠的草地。
柔绿的草从脚下长到天地尽头,绵延出舒缓的山坡与凹陷,仿佛一波一波浪涛,静止在时间的罅隙。
昏黄的日轮悬在头顶,又好似离得很近,一伸手就能摘下。秦方无端想起某年中秋,秦离繁用柚子做了一盏灯笼挂在床头,和这很像。
在草坡的最高处,一座高大的残碑倾斜着扎进地里,被削断的尖角则倾斜向上,碑上并无一字,只有岁月斑驳的痕迹。
秦离繁就坐在残碑之下的缓坡上,垂眉低眼,了无生气。
秦方忽的气息一滞,伸手去捞,却鲁莽地碰碎了画面。
他的手僵在半空,眉宇间掠过一抹惊痛。
自己花了十数年时光,用人间烟火与红尘百态为这个孩子浇筑的灵魂,似乎又要被某个满脑子痴妄念头的人抹去了。
……
许灵之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,默默捂住嘴巴,试图以无辜的眼神稍作弥补,让这几位出手大方的客人知道自己并无冒犯之意。
云不意睨他:“回答得这么熟练,不会经常有人问你类似的问题吧?”
不等许灵之开口,冷天道跟着做滑坡论断:“没准还尝试过,因为失败了,才不假思索地拒绝。”
许灵之摆手:“不不不!你们听我狡辩……听我解释!”
“听着呢。”玉蘅落的耳朵微微往外扯,“继续说。”
他的口气和表情十分严肃,许灵之当即就有被提溜到衙门堂上,接受官老爷质询的感觉,压力巨大,看他们的眼神跟看微服私访的钦差也没甚区别了。
擦擦冷汗,许灵之说:“青天大老爷明鉴啊!确实有不少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,可我没尝试过!……”
“嗯?”云不意加重语气。
“想、想过,可不曾付诸行动!真的!千真万确!”许灵之就差对天发誓了,“要不这样吧,这参观资格我也不卖了,我倒贴三百两请你们喝酒,三位别把这事儿告发到官府行吗?”
云不意盯着他看了他半晌,看得他浑身寒毛直竖的时候,才“噗嗤”一笑。
他搭着许灵之的肩膀:“你不是把我们认成了私下里出来探访民情的官门中人了吧?别紧张,我们不是,就是好奇多问两句而已。”
许灵之松了松气,但没完全松,陪着笑问:“那……三位想打听什么啊?”
闻言,云不意缠在冷天道腕上的枝干动了动,叶尖游到他掌心轻戳,表示让他来问。
冷天道握住那片柔嫩的新叶:“在询问之前,我需要先确认一事。吃你们这碗饭的,可有特殊的情报交流渠道?”
许灵之摸摸鼻尖:“有倒是有,可买卖消息与购买入墓资格不是一个价位。”
“你放心开价,我们不差钱。”云不意花秦方的钱花得心安理得,豪横无比。
冷天道屈指弹了一下这败家灵草,抢在许灵之回话前补充道:“陵河城内出售情报的组织不少,若是你的渠道不够特别,或者没有足够的优势,我们亦不考虑。”
“自然,自然。”许灵之嘿嘿笑道,“我们不是专职干这个的,能让客人心甘情愿掏钱买我们的消息,自然有别地没有的好处。”
“不过么……”
他捏着手指搓了搓:“你们先说要打听什么消息,我估价,你们付定金,之后一手交情报一手给尾款。可以接受吗?”
云不意与冷天道对视一眼,再看向玉蘅落。
玉蘅落点头,这是情报机构的正常交易方式。
冷天道微笑:“好。我要打听一个地方,昏云山。”
“嗯。”
许灵之答应一声,等着他继续说,他却只是微笑,再没有蹦出一个字。
许灵之愣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:“就这?就一个名字?”
“能打探到的,有这个名字足矣。若是打探不到,多说无益。”冷天道揣着手,施施然当起了谜语人。
云不意和玉蘅落虽然不解,却也配合他做高深莫测状,深沉地点了点头。
“……”
交易还没开始,许灵之已经后悔方才的夸口了。
“……稍等。”
纠结半晌,许灵之到底舍得到手的高额提成飞了,让云不意他们在原地等着,自己绕到旁边的树后,掏出个铃铛状的物什凑在嘴边,低声传讯。
他忙他的,云不意也没闲着,纤细的枝茎摇摇晃晃长到冷天道耳边,贴着他的耳廓问:“你怎么只问昏云山,不加其他条件?”
冷天道耳朵发痒,却不想避开,反手拢着他柔软的枝条,微微偏头靠近。
“林葳在宁州难说有多少眼线,若是购买情报条件太多太细,反而会给某些人留出作假蒙骗的空间,不如只给个名字,能不能查到,查得准不准确,一目了然。”
云不意不自在地偏转叶片,躲开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:“可是咱们也不清楚昏云山具体是什么样的,这样别人不是更容易造假,而且我们还看不出来?”
“我们拿到的消息是真是假并不重要。”冷天道摇头,“若是真的自然最好,若是假的,要么就排除一个错误地点,要么就是林葳出手诱我们送死,前者也算收获,后者一则可以牵制他的精力,二则有顺藤摸瓜找出他行迹的机会,最差都能获得一些线索,对我们今后的行动大有裨益。”
“当然,前提是我们要扛住比收益先来的风险,但对付林葳本就危险,所以这个前提可以忽略不计。”
云不意若有所思,良久,三片叶子合拢自闭。
“失策。我们本是要来抄他老底的,结果又走上了以身做饵,引蛇出洞的道路。”
“其实,我所说的情况也未必会发生。”冷天道搔搔他的叶脉,“林葳完全有可能看穿我的图谋,然后一边按兵不动,一边差人放出真假混合的消息迷惑我们,让我们在宁州一日蹉跎一日,最终无功而返,甚至反过来牵制我们,继续他的计划。”
云不意张开叶子,像捂脸的小人松开了手,中间那片绿叶立起半截,探头探脑。
他沐浴在冷天道温柔的视线下,突然福至心灵:“所以,为了避免最后这种情况的发生,我们得做点儿什么,让他非弄死我们不可?”
冷天道赞许一笑:“是啊,得让他进入与我们不死不休的状态,他才会从龟壳中走出,主动对我们动手。他身上牵涉的东西太多太杂,一旦动了,就会留下痕迹,痕迹一多,又会演化成破绽,让我们有可乘之机。”
玉蘅落听到这里,捋清了冷天道的思路:“让他与我们不死不休啊……林葳活了这么多年,每次出山搅风搅雨都不曾失过手,要如何才能让他失去冷静,对我们穷追猛打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