戏骨(127)
除此之外,Gordon还提供了一些更有趣的东西——那是一册在他外祖母家阁楼里找到的绘图本。看署名和时间,应该都是沈星择刚到美国那几年的作品。Gordon的母亲抽空拍下了其中的一部分画面发送过来,此刻安化文也展示给了陆离。
八、九岁少年的绘画,已经透露出写实主义的倾向。这些画面当中很少出现人物,却有大量的建筑和植物。所有的线条看起来都很粗重,每一幢建筑物顶上都压着涂成深色的沉重屋顶,天上有云或者下着雨,画面饱满但气氛压抑。
虽然时隔二十余年,再回头分析当年的涂鸦并没有太大的指导意义,不过看起来沈星择的童年的确很可能就是他偏执性格的源头。
“所以说,如果想要根除他的心病,还是应该回到他八岁之前的生活环境中寻找答案。”
陆离和安化文在这一点上的看法是出奇一致的。但是如何说服沈星择,却是最大的问题。
“我觉得他应该会抵触这个决定。”
安化文直言不讳自己的担忧:“二十多年了,他从没有回过八岁前居住的地方。也从不对人提及任何事。如果我们自作主张把他带回去,恐怕他会大发雷霆。”
“他现在的情况,应该也还不合适出去旅行罢。”陆离关注的显然是另一个方面,“手伤还有多久才能好?”
“最快也要再休息半个月。”
“那差不多。半个月后我也该空下来了……不如这样,这阵子我会尽量说服星择。到时候我们一起带他回去看看。”
两个人很快达成了私下里的协议:由安化文去做回访的准备,陆离则负责说服沈星择。
不知道是不是陆离的错觉,自从上海一别之后,沈星择似乎一直回避着有关于PTSD的话题。尽管陆离几次旁敲侧击,可是沈星择仿佛因为某些羞于启齿的情绪而拒绝沟通,甚至还让他对试图探究追溯的陆离表现出了轻微的敌意。
这也是最近一年多以来,他们两人的关系第一次变得紧张。
但是陆离知道,自己不能因此轻言放弃。
转眼又过了两周,《花萼相辉》剧组现阶段的拍摄任务基本完成,进入了停机等待沈星择康复归组的休眠状态。演员们陆续离去等待复工的消息,陆离也简单收拾了行李,飞往上海。
经过一个月左右的休养,沈星择的左手已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恢复,外部固定已经拆除,正在进行康复训练。得知陆离要过来小住,他干脆遣散雇工,只往冰箱里囤了一周的食物,就憧憬起了忙里偷闲的居家小日子。
两个人见了面,没说上几句囫囵话就又纠缠在了一起。上次陆离手伤,是沈星择帮他洗头洗澡,如今陆离也有样学样、一招一式全都在沈星择的身上使出来。
洗去了一身赶路的风尘,接下来自然就该抚慰彼此寂寞的心灵和身体。沈星择这阵子休养生息、养精蓄锐,积攒了不少的存货,恨不得把陆离翻来覆去地从天亮折腾到天黑。然而事与愿违,这阵子陆离白天卖命拍戏,晚上不仅要背剧本还得操心着沈星择的事,偶尔还要和其他人出去应酬,早就已经身心俱疲。才配合着做了一套,第二套刚开始就撑不住了,连哈欠都没来得及打,头一歪就窝在沈星择的怀里闭上了眼睛。
历史简直就像是换位重演了一遍,这次哭笑不得的人轮到了沈星择。知道这段日子陆离过得很不容易,沈星择也舍不得再去打扰,甚至还单手帮他做了简单的清理,然后就坐在一边看起了剧本。
卧室里静谧安宁,光溜溜的陆离在身旁发出均匀的呼吸声,时光温柔得融化成了一池春水,浸泡其中,让人从身体到心灵都变得松弛酥软起来。
仿佛也没有过去太久,睡意从陆离的梦境里溜出来,缠上了沈星择的身体。很快他也困倦起来,干脆摘掉眼镜,沿着丝绸被褥滑向温暖的昏暗,同时用一个充满了占有欲的动作将陆离揽进怀中。
这或许是将近一个半月以来,沈星择享受过的最踏实安稳的一觉。当他重新从平静中醒来,发现时间已经推进到了夜晚。
但是夜色,并不沉寂。
面朝黄浦江的落地大窗,将对岸外滩上那流光溢彩的霓虹灯框成了一幅朦胧的印象派作品,又像是悬挂在窗帘外的一串彩色小夜灯。
借着这片五彩缤纷的灯光,沈星择找到了自己的同床人——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,陆离正在喝水。朦胧的光线落在他光裸的身体上,从背到腰再到臀,投下大理石般细腻的、浓淡不一的阴影。
沈星择欣赏了片刻,悄悄靠近过去。
“怎么不穿衣服?”
“……”
陆离的背影仿佛抖了一抖,还没来得及开口,沈星择就自己找到了答案。
他的手触碰到了陆离的后背,那上面是潮湿而冰冷的,像是刚从黄浦江里捞上来的鱼。
“……做了个噩梦,刚准备去擦身。”
陆离回给了沈星择一个朦胧的笑容。
“想不想知道我梦见了什么?”
说着,他走到床尾,捞起睡袍披在身上。
沈星择并没有回答。就像陆离熟悉他那样,他也清楚陆离的脾气——想说的话就算缝住嘴也一定会说出来。
果然,陆离系好了衣带,就重新走回到沈星择的身旁。
“我梦见我回到了十年前。家里破产、老爸卷款出逃、债主上门打砸,还有法院的传票……我妈起初还瞒着我,而我反而责怪她没来看我的毕业演出,仅仅只送了一个寒酸的小花篮。大戏演完了,我买了张机票准备回家抱怨。可是打车打到家门口,却发现我妈提着个菜篮外头走回来,篮子里装的……都是从菜市场里捡回来的菜叶。”
“……”
昏暗中没有沈星择的声音,但一只温热的手掌却探了过来,隔着睡衣在陆离的脊背上缓缓摩挲。
陆离的身体和声音,似乎也在这摩挲之下变得柔和起来。
“明明都这么多年过去了,可我偶尔还会做到这个梦——就好像我从来都没有真正走出过那一天似的。每一次梦醒,我都会特别特别羞愧、特别特别思念我妈……然后我会想,如果当时我早点拍戏、早点赚钱,也许就可以帮她度过那次危机、说不定她现在还能享到我的清福。可事实却是,无论我再怎么羞愧、再怎么发奋努力,我妈她都回不来了。所以,这将是我永远都没法弥补的遗憾,也是我永远的噩梦。”
说到这里,他的声音有些哽咽,连吸了两下鼻子,不再做声。
沈星择也还是没有说话,却身体力行地靠过去,像是一头有点笨拙的熊,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一个脆弱的肥皂泡。
或许是嫌弃他太过谨慎,陆离主动朝他怀里送了送。
“你现在有什么感觉?”
“我——”
沈星择张嘴想要回答,却看见陆离扭过头来注视着他,目光幽幽,如同江对岸的灯火。
“记住你心里的这种感觉,因为它也正是我现在的感受……你现在的情绪、心脏,还有其他种种问题都让我很害怕很担心。你接受我作为人生伴侣,却又拒绝我的帮助,万一你有什么闪失,我的后半生都会沉浸在无法解脱的自责里,直到余生的尽头——你希望我变成这样吗?”
“……”
沈星择搂着陆离的手臂僵硬了。而这种僵硬仿佛会传染,陆离的身体也跟着僵直起来。
莫名其妙地,陆离想起了小时候玩过的一种斗草游戏——摘两根自认为顽固的草茎,彼此勾住了,然后向两个相反的方向拉拽。
先断裂的那根,是不是更爱没断裂的那根?
也许是、也许又不是。但有一件事却是可以肯定的——从比赛结束的那一刻起,断裂的那根草就逃离了熊孩子的魔爪,从此不再需要忍受压力,可以轻松回归到大地的怀抱中去。
为了沈星择,陆离决定要比他更僵硬、更顽固一些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,黄浦江对岸的霓虹灯一轮又一轮地变换着颜色。当陆离默数到第五轮的时候,他终于听见沈星择发出了一声沉甸甸的叹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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