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科幻)蚁群(10)
按照她的计划,今晚20:00,在全球规模最大的虚拟城市“长安”,会有无数漂亮的萤火虫飞进每一个角落,产生梦幻一般的奇景。而所有正在玩游戏、聚会、独自闲逛的用户,只要触碰到这些萤火虫,就会收看到一段视频演讲,并通过她们的个人频道转播给所有联系人。
且不论视频本身的内容是否有害,绕开系统的推荐算法,让公民们看超出自己意愿的内容,这就已经是对社会极其有害的了。系统立即判定γ-晓的危险系数达到A+级,建议将她逮捕。
这次的漏洞比上次的爆炸案还要严重得多。网络,是系统监控最严密的地方;而一个人可以在这里公然作案,这是全球五年来的第一例。据系统分析,λ-晓自己绝没有这样的能力。也就是说,她背后一定有同伙给她提供了技术支持。而这个人或这群人,又像上次的爆炸案一样,没有在密不透风的监控中留下任何痕迹。
我摘掉身上所有智能设备,接受了几道检查,匆匆走进保密会议室。
这里的保密级别是最高的,完全和系统隔绝,桌子就是桌子,不会显示任何窗口;椅子就是椅子,不会调整颜色、高度和温度;墙壁绝不会根据人的心情变换光线,更不会突然唱歌。一走进来,就有种回到上个世纪的感觉。
房间里竟只有局长Σ-47263401-陆一个人。见我来了,她热情地向我招招手:“来,坐过来吧。”
我看着空荡荡的大圆桌旁边的十余把椅子,在和她隔着一个空位的椅子上坐下。她不满地看我一眼:“坐这么远干什么?是觉得我吓人吗?”
我只得挪过来,和她亲近地坐在一起了。
Σ-陆53岁,身材高大健硕,笑声极为爽朗,天性豪迈,热衷于社交活动。每次和她呆在一起,我都有一种常年待在地下室的人突然走到烈日之下的感觉,只觉得那炽热的光线让我难以承受。
好在她今天没有拍着我的肩膀跟我大谈人生经验,或者掏出实体照片眉飞色舞地讲述她女儿的中学毕业典礼,而是直接谈起了工作。
——看来情况真的挺严重啊。我想。
“这是λ-16804689-晓准备传播的视频,你看看。”
她指着一个不联网的显示屏,上面显示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。
我生硬地手动按下播放键。
那老人开始说话,声音清晰有力:“公民们,我冒昧地打扰大家,打断大家夜晚的娱乐,只是想让大家思考一个问题——我们真的自由吗?”
“大多数人都相信,我们现在是历史上最自由的时代。我们没有一本书是禁(h)书,没有一个问题是禁忌。最离经叛道的思想,只要不公开传播,对社会造成危害,就不会受到禁止;所有人的生活,都是自由选择的结果,很少受到强迫。我们对人唯一的要求,就是要对社会有用,而衡量是否有用的标准如此多元,毫无偏见。无论一个人肤色如何、年龄多大、性格怎样、从事何种职业、是否愿意生育,只要总积分高于1000,就是合格的公民。在历史上,从不曾有任何一个社会能做到如此公平。”
“可是,我们真的自由吗?没有一本书是禁(h)书,可是人们并不会去看它们;没有一个问题是禁忌,可是人们并不会去思考它们。看看我们周围吧,大家玩着同样的游戏,讨论着同样的热点,穿着相似的衣服,连情感都变得如此雷同。这又是为什么?”
“我并非要像流行部的人一样鼓吹多元时尚。我只是想让大家再想想我们人类思想的成因。我们在历史课上都学过,战前的少数科技公司和政府垄断了属于全人类的数据,可以肆无忌惮地监控人们的喜好习惯、健康状况、社会关系、财务收支。我们还知道,它们可以根据用户的爱好,不停地给他们推荐喜欢的商品,促使他们不断消费。它们还会给人们推荐他们最感兴趣的信息,让他们在无穷的垃圾内容之中消耗时间。而最可怕的是,它们其实还在左右人们的思想。”
“人脑的学习过程其实和机器差不多,往往依赖于输入的数据,也就是训练集。垄断了数据的公司或政府,可以决定‘喂’什么数据给人们的大脑。它们可以让你每天无意中看到某条广告,从而让你不知不觉中产生一种意识,觉得这个产品是时尚的象征,非买不可。它们还可以让你反复看到同一种言论,从而潜移默化地把它植入你的意识,逐渐相信它就是真理。你以为你是出于自己的喜爱才买了某样东西,以为是经过自己的思考才产生某种思想,其实不过是别人有意训练你所产生的结果。”
“当然,大家都懂历史,不需要我废话。那现在我们转身看看现实吧——我们的社会和战前又有多大不同?虽然不再有少数人给大家‘喂’数据,但我们每时每刻都在被系统‘喂’着。积分制度鼓励人们向着同一个方向努力;系统随时对我们的一举一动给出建议,而懒惰的人类几乎不再花费心思去自主思考。曾经,人类训练机器,而现在,机器训练人类。系统给我们创作的每个娱乐作品,推荐的每个新闻,制造的每个热点,提出的每个人生建议,其实都是在训练我们。”
“那系统又是什么?它是人类集体意志的体现。系统的任务是将人类社会的利益最大化,它不过是在完成任务。所以,训练我们的,本质上是社会。”
“社会对人的训练从未停止。但在过去,个人其实还存在一点自由的空间,因为无论是暴君的威胁,政府的灌输,还是群众的习俗,都无法全方位渗透每个人的意识。而现在,数据却能诱导所有的羊自动走上驯服的道路,甚至不再需要牧羊犬。”
“这是不是很荒谬呢?给人类自由选择的机会,最终大多数人的选择却是放弃自由。无论时代如何变化,人类都会主动请来一个主子管理自己。在古代是皇帝和宗教,在后来是国家,而到了今天,‘数据’就是我们的新主子。”
“更荒谬的是,人类的自由明明越来越少,越来越沦为社会的工具,却自以为自己活在最自由的时代。”
“或许我们应该走出这种幻觉,思考一下,人类如何才能摆脱这荒谬的命运。社会是人的工具,而不是反之。只以对社会的利弊来评价一个人,这种体系是否本身就有严重问题?如果个人只是为了文明的延续而存在,那我们的地球就是一个巨型的生育中心而已,这样的文明就算延续到时间尽头,又有何意义?”
“我相信,这些困惑在每个人的脑海中都偶有闪现;我也相信,在这个年代依然有很多人在严肃地思考人类的未来。向大家说完这段话,我很快就会死去。我听不见你们的回答,但后人会听到——她们在期待着你们的答案。”
视频到此为止了。Σ-陆探寻地看向我:“怎么样?你看这个人是SFH的吗?”
“应该不是。”我摇摇头,“而且可能不是任何一个组织里的人。极端组织只是反社会,而这人已经到了反人类的程度了。她几乎在否定人类的整个历史。”
“可是她和上次爆炸案的SFH成员θ-2230546-茂有过对话。你觉得这是偶然吗?”
我没有回答。我脑海中现在全是另一个问题——我该怎样反驳刚才的那些言论呢?
它们毫无疑问是危险的谬误。可是,又似乎有些道理。我皱着眉头沉思着,直到Σ-陆一巴掌拍在我的肩上。
“喂,你又在想什么?”她探寻地看着我,豪爽的外表下渐渐露出一丝潜藏的犀利,“别总是回味这些疯话,你越是想着找她的错误,其实就越是被她‘喂’了数据啊。”
我不禁悚然。是啊,每当我反对一种思想的时候,它不是已经变成我意识中的一部分了吗?
这个λ-晓,想要达到的就是这个目的吧。只要把这段演讲散播出去,无论大家是同意还是反对,已经引发了对积分体系的质疑。
姜还是老的辣。我对局长肃然起敬,赶紧收回思绪,开始考虑现实的问题。
“可能真的只是偶然。λ-晓和θ-茂,虽然关注的问题不同,但本质上都是对社会不满的人,这些人往往能从人群中嗅到同类的气息,就像蚂蚁感知到信息素。两只偶遇的蚂蚁,说上两句只有她们能懂的语言,这也是正常的。”
“可她如果不是极端组织里的人,又是谁给她提供了技术支持呢?”
我看向局长:“我有一个想法。或许有一个游离在这些组织之外的人或团体,她或她们,在网络上搜寻有极端倾向的人,再主动帮助她们。”
“就算你的假设成立,那她或她们是为了什么目的?”
“现在还不知道。”我说,“但或许,我们应该把视线从SFH上面放宽一些,应该考虑到这种可能性——SFH也只是某个更大的漏洞中的一小部分而已。”
“先等报告吧。”局长说:“希望你的猜想是错的,最好这只是SFH策划的又一起事件。”
我很同意。调查SFH简单,而调查一个目的未知的幕后黑手,难度就大得多了。
我看向局长:“那我们……接下来做什么?”
“就在这儿等着。”局长拿起一个瓷杯喝了一口水,勃然变色,“怎么这么凉——唉,该死的保密会议室——我们要等数据中心的漏洞处理报告,等系统对λ-晓的人生记录分析,还要等神经工程学专家对λ-晓的处理结果。”
“也许λ-晓会提供一些有用线索。”
“但愿吧。”局长放下水杯,“难得抓到一个还活着的‘虫’。这是你的功绩。”
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,才下午14:45。难道这一下午就要跟局长二人呆坐于此吗,我想想就觉得可怕。
这都怪这次的漏洞危险性太高,所以参与决策的人越少越好。而且,无论是数据中心,还是神经工程学院,或是我手下的队员,都只能知道这件事的一部分信息。数据中心只知道有一个尚未传播的病毒样本,需要分析一下可能的来源;神经工程学院只知道要让一个被捕的极端分子说出尽可能多的话,再从中找出关键词。她们手中都只有一块碎片,而只有我和局长两人能看到完整的拼图。
谁都不能完全信任。说不定,那精通系统漏洞的人,实际就隐藏在数据中心之中呢?
我们枯燥地坐着,等待着新的信息送来。我知道,今天是躲不过局长的一番人生指导了。
果不其然,局长掏出一摞纸质照片,放在桌上,一张张给我展示起来。
这就是她的独特爱好了。她喜欢随身携带实体照片,常说虽然系统随时随地都可以显示图片,但还是实实在在的纸制品更有纪念意义。